●文/李慧英 图/张春华 我并不知道那些丢失在草地和戈壁上的野房子还有没有人居住，也不知道它何时能迎来主人，何时又送主人离去。 当我奔行在荒漠野地里，跑着跑着，有些累了，手脚在车上约束太久想要舒展一下，便找个路边停下车。这时，在我的前方出现了一处野房子，孤零零地被丢在荒漠戈壁的深处，丢在杂草深处。院墙被晒掉了一层又一层皮，房子浑身斑驳，大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一匹马、一条老狗。好像这院子待在这儿从来就没有打开过。 它仅仅是那么一处院子，有几间屋子，有垛起来的草棚，简陋的锅台垒在避风的一角。它独自立在戈壁和荒漠的深处，有些来路不明，还有些可疑。我甚至觉得这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累得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坐在地上，在自己身边像画一块充饥的大饼一样，先画下了一个院子，然后又画出一座孤独的野房子。 它更像哪个牧人转场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被耽搁下来，走着走着就走丢了，最终没有找到聚居的牧场，于是索性停下来，随便找了处平坦的地方，在戈壁的野草里卸下自己，不再理会别人、别的事情，成了一所自由的野房子。 这所被零落在戈壁上的院落和房子歪斜着，四周静悄悄的，没有谁去打搅。荒野把所有的安静给了它，戈壁滩把全部的自由给了它，世界把坚硬的寂寞给了它。牲畜们把浓重的味道留给了它，味道守着羊圈和牛圈，守在院子里，一年比一年厚实，更加有内容，沉沉的味道在野房子里缭绕着经年不去，让房子又显得并不是那么孤独了。放牧的味道毫无疑问被留了下来，牧人会望向天边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听深夜里犬吠悠长……当牧人选择了流浪的方向带上牛羊四处去流浪，当骆驼带走了房子所有的家当，让房子又一次变得空虚。 沿独库公路向南走的路上，就有这样的房子。从巴音沟路口拐进去有一处，盖得比较整齐，院落也新，一看就是不久前被人丢下的，很有些新时代的感觉了，然而它却是独立的，独立得仿佛和尘世没有任何瓜葛，它把自己深藏在广袤的辽阔里，把自己融进最粗粝的风沙和最深的黑暗里，孤独着，享受着，这让我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嫉妒。 快进卡子向东的一处，却完全不同，它几乎完全没落了，深陷在杂乱的野草中，泥巴屋顶上也长出毛糙糙的草，快要被时间湮没掉。然而它的院子还在，屋子也还在，躲在墙角的炉台还在。横着一根木头的院门掉了下来，打馕用的馕坑口被厚厚的土盖着，搭起来的草棚竟还篷着些草，有几处牛粪和玻璃酒瓶的碎片在地上，小草凌乱地拥挤……这是一处有点儿来头的房子，有点儿古老。这样一所房子，当大雪覆盖了整座天山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人踏着厚厚的积雪，牵着马推开房门，和它在这深冬里做个伴儿呢？ 野房子把我推向时间深处，它寂寞、宁静。远远地看着我，不向我招手，可我一眼就看出，它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此时已经变得衰老了。然而终年的积雪没有老去，牧草没有老去，骆驼行走的声音没有老去，它们祖祖辈辈在天山以北。 春天和秋末的季节，羊群出现了，和房子保持着距离，院子里还是没有多大动静，没有一条狗围着它。狗和羊群一起跑到春天和秋天里去了，只有房子待在原来的地方，哪儿也不去。然而只要它在，羊群祖祖辈辈的踪迹就在。夏天的时候，羊群和狗走进更深的天山，房子还在，被丢下的房子就这样继续留在空旷里。我曾经为它的寂寞走向这片空旷，可我走后又留给它更深的寂寞，我以为比偏远更深的荒夷是难以生存的，可是房子在那里，一代一代的生命就走向那里。 野房子安静地待着，风从它身边走过，雨从它身边走过，时光从它身边走过，牛和羊还有狗一茬一茬地来了又走，只留下一处野房子，远远地看上去，显得那么瘦弱和单薄。在岁月的尘埃里它是空落的，形只影单，一切繁华都与它隔膜，远离着它。然而越来越庞大的城市并没有将它吞没，迅疾的现代节奏也从未将它卷走，它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却顽强地生存着。 房子里并没有新鲜的故事发生，它似乎只延续着一种古老，让我能从今天看到它的昨天，又从今天看到了它的明天。它们没有太多不同，不同的是这房子看上去一年比一年遥远，一年比一年矮小，一年更比一年孤独了。孤独对于一座房子来说，到底是幸福还是悲伤？ 野房子在等候着谁。我想，总会有那么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我在黑暗的路上向着前方行驶，突然在我左手或是右手方向的野草地里，有一盏灯火朦胧的房子向我微笑。我停下来，推开一层又一层黑暗走近它，它是否会和毡房一样，早早打开了大门，捧出酥油倒满了奶茶，静静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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