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彩英 尤老师是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当父亲交完九毛五的学费后,就把六岁的我交到了他手里,他也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 我们的教室是由村里供奉祖师爷的一座大殿改造而成,飞檐翘角,灰砖朱门,铜扣铁锁,里面容纳七八十个学生绰绰有余。教室木质的门槛很高,矮小的我须得高抬腿、大步地往里跨才能进入教室,进去了还有点儿站不稳,经常被别人嘲笑。最年长的同学比我大5岁,留了好几级,很不好惹的样子。学校里都是严厉的男老师,不敢看他们的脸,光听声音都叫人心里打寒战。就这样,我的学生生涯开始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走一步心中都充斥着惶恐不安。 尤老师是村里唯一受过专业培训的公办老师。他既教一年级的语文又教高年级的数学。受惶恐心理的影响,我坐在教室里经常思想抛锚,偶尔收心仔细听,那些拼音也丝毫听不懂。而年岁大的同学,将那些拼音读得朗朗上口,甚至连课本上的字都认识,流利地读着:“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那神情好像他们真的借着学会的“知识”,坐到那“小小的船上”,让我羡慕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尤老师上课经常提问我,或者让我到黑板上写拼音或汉字,我没有一次能回答上。他并不像其他男老师那样声严色厉,他很和蔼,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包容。渐渐地,我接受了自己什么也不会这个事实,想着和年长的同学一样,留级再留级,几年后仍学一年级的课程。 一年级的下半学期,有一天放学,读二年级的三姐在家写作业,她说“奶”字的拼音不好拼,字也难写,尤其是右边的“横折横折钩”怎么也勾不到位,大姐就教她。我在一旁却不声不响很快学会了,拿树枝在地上一笔写成,大姐夸我拼音和字都写得非常标准。这大概是我上一年级以来,唯一完整地学会的一个知识点吧。很凑巧,第二天上课,尤老师叫同学到黑板上写“奶奶”两个字,还要标注拼音,好几个同学都写不出来,或写不完整。他把目光投向我时,我两眼放光,他就叫我上去写。我的手有点儿抖,我竟然把“奶奶”两个字和拼音,工工整整地写了上去! 尤老师当着全班七八十个同学的面,夸我小小年龄聪明沉稳,上课听讲认真,会听关键点,拼音学得好,识字识得快,总之夸了一箩筐。我把这一箩筐的夸奖统统接受了,就这样,所有老师的课,我忽然间神奇地全都听懂了。 到了二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听课认真,计算能力强,所有的应用题我念一遍做题思路就很清晰了,不等下课作业就写完了。数学老师在校园里见到我,不再是声严色厉的模样,一学期结束还在评语上写了“天资聪明”四个字。只有我知道,“天资聪明”的背后我付出的努力,我上课一字不落地认真听课,遇到不懂的地方,即便在放学的路上,踢着石子我也要想出个所以然。 直到参加工作,需要写稿件时,我才发现自己前后鼻音不分,很多字的读音不准,声调也不准,才知道我的拼音不仅是没学好,而是学得相当差,才知道尤老师当年“骗”了我!尤老师及时地发现了一个孩子偶然间燃起的上进的、求知的欲望,用他师者的身份,及时地引导、激发,为她以后的人生开启了明灯。 我想,我的启蒙老师尤老师,他在秉承中华传统文化“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一点上,当之无愧,与我而言,则是“恩师”,也难怪尤老师的很多学生及学生家长,很多年后依然深深地敬仰他。 今年8月份我回老家了。已近耄耋之年、靠轮椅行走的父亲,要我驾车拉他到附近的山山水水转转。我欣然同意,开着大姐夫的越野车,在蜿蜒的山路间漫游。山花烂漫处,芳草萋萋地,父亲的眼中有了光亮,我依稀看到了他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我们行至一个岔路口时,父亲忽然让停下,说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走到尽头,就是尤老师家。尤老师已经82岁了,还活着,问我愿不愿意去探望一下。 怎能不愿意?细数一下,已经40多年不见尤老师了。我二年级的时候,他就被调离了教了十来年书的村子,现在,我甚至不记得他的样貌了。 “我花了九毛五把你交到他手里,是他把你教好的。”父亲淡淡地说,仿佛过往的细枝末节,他什么都知道似的。 路很难走,山里的树枝时不时地把车门剐蹭得啪啪响,车行缓慢,但我终于寻到了大山深处尤老师的家。院子里的杏子正好成熟了,黄橙橙地藏在绿叶间,喜鹊喳喳地叫着。尤老师安详地坐在炕头,他的行动已经不便。他老伴儿在煮玉米,清风吹起绣着鸳鸯的布帘,好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啊!尤老师根本不记得我,也没有一丝丝我上学时的记忆,我在样貌上也根本认不得尤老师,但他和父亲彼此认得。 “我耳朵里听说的你,还是村子里孩子们眼中最好的尤老师。没有变,一点儿没有变,这不,孩子专程来看你啦。”“你还是村子里第一个学会瓦工技术活儿、修桥建房烧砖窑的大匠人哟。” 两个年龄相仿的老人,在这样的时刻偶遇,激动万分。我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尤老师,把他的音容笑貌记在心里,把他的声音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恩师,山路尽头的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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