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显坤
在独山子,樟子松因其内敛之美而格外抢眼。
薄雾中,我注视着一棵樟子松,这棵樟子松独立于一排小叶白蜡树的中间,披着一件金黄色的透亮的轻纱,俊美而挺拔。从初冬天高地阔的远景里看,并不显高大,到了近前,若要看树的冠顶,则必须得仰视了。
独山子区行政楼前,台阶两侧各有五棵樟子松,看树龄当不下二十岁,树直挺秀颀,楼也显得高大,唯树冠大于茅盾笔下的白杨。
这十棵樟子松的树皮很厚,树干上部树皮及枝皮呈黄色或黄褐色,内侧呈金黄色,下部呈灰褐色或黑褐色,都深裂成了不规则的鳞状块片。枝条不似竹子向上,而是斜展或平展,呈圆顶或平顶,树冠稀疏,针叶稀少,短而细小。岁寒不凋,吟风振雪,森梢峻节,磊落殊状,不改枝叶,高洁坚毅,令人喜爱。
古人写诗,如绘画不分牡丹芍药,是把松柏合为一体的,多赞其岁寒不凋。那时若见有樟子松,照例会一样来写的。李商隐赞松,“桃李盛时虽寂寞,雪霜多后始青葱。”而杜荀鹤则言,“虽小天然别,难将众木同。”吟咏着这样的诗句,我更为专注地看着樟子松,这样的诗句,果然是专咏樟子松的。
樟子松原多生长于我国东北地区,大西北这里的,都是引进于东北。两地所具有的一些共同点,能满足樟子松生长的条件。
那么更远的时候,樟子松来自哪里呢?单看其学名欧洲赤松,顾名思义便知原产自于欧洲,这种松树一度覆盖了苏格兰喀里多尼亚森林。一万多年来,逐渐流落四面八方,向东北,跨过欧亚大陆到达东西伯利亚和中国。
樟子松因其极强的适应性,具备了从不苛求土壤水分,能忍受-45℃左右低温的耐寒、耐旱的特点,故而无论是在养分贫瘠的风沙土上,还是土层很薄的山地石砾土上,均能良好生长。
从这点上看,独山子地区也很适合樟子松的生长。这里地处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西南边缘,地貌大体可分成丘陵山地、洪积戈壁平原及河流侵蚀切割地貌三部分,土壤盐碱度高。因属北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蒸发量高,水的渗透量也很大。为了植树,早年间,独山子人挥镐弄锹,挖坑筛土,将砾石含量降低到了10%。特别是总结出了“土壤改良七步法”后,土壤更适合于绿植了。
近年来,独山子人更是依靠科技植树,通过种植抗盐碱能力强的植物,造就了城区以白蜡、黄金树等乡土树种为主体,樟子松、云杉等常青树种为背景,红叶海棠、宿根花卉为点缀,各种植物达80余种的四季常青的园林景观及生态绿色屏障。
樟子松是一种阳性树种,人们常可以看到这样有趣的情形,在林内缺少侧方光照时,便会影响到它的生长,孤立或侧方光照充足时,侧枝及针叶繁茂。
樟子松多松脂,且其松脂含樟子芳香,故名。中生代白垩纪至新生代第三纪的松脂滴落于地,掩埋在地下千万年,在压力和热力的作用下可石化为美丽的琥珀。在中国古代,琥珀被认为是老虎死后的精魄入地所化为石,另有一说是“老虎的眼泪”,这些传说都蕴含着中国古人对琥珀的揣测和追寻。
欧洲的人们也从未停止对琥珀的揣测和追寻。
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一世极其痴迷琥珀,为效仿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奢华生活,命令普鲁士最有名的建筑师兴建了一座琥珀屋。这琥珀屋面积55平方米,共有12块护壁镶板和12个柱脚,全都由当时比黄金还贵12倍的琥珀制成,重量达6吨。
不妨设想一下,建造这样一座琥珀屋,需要多少松树的树脂,进而又需要多大面积的森林呢?
独山子多樟子松,仅我日日走过的大庆路、银川路、学院路上,小区旁的街边花园里,都可见其身姿。可以说,每一棵樟子松,都足以是一道风景。
我发现,风景不必过于辽阔,亦可彰显出樟子松的高大。有时完美与否并不是绝对的,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换的,樟子松以自身的俊伟很好地诠释了这一哲理。特别是在大道旁的,离开了林间的拥挤,自身已高出了周围树木许多,便不再需要增加高度了,身体率性地横生逸出,朝向四方,光合作用在鳞次栉比的轮枝上开始了,同时一轮一轮地截留了树根向上运化的水分,蓬勃得就像千手观音的手臂,还加上了一重挥斥方遒的苍劲。尊天敬地,不卑不亢。
多年来,在新疆,我进入过不同季节、不同区段的天山、阿尔泰山,向来喜欢松树的厚重、坚实,喜欢它的稳重、沉默。新疆的山中没有野生的樟子松,多见云杉、红松,成林的、单株的,散落草原上的、孤立于悬崖边的,形态各异,株株独立寒秋,都令我喜欢。但越为关注,发现的精彩就越多,虽是形态别具一格,莫不经过了岁月的沧桑。更奇的是,许多树的根是裸露出来的,盘根错节或如龙爪蟹脚,丫丫叉叉地纵横在泥土、岩石缝里。那每一条树根,都经历了无数的风吹雨打,即使是很细小的一根,也挺着不屈的意志。我专门站在了一个细根上,居然稳稳当当、纹丝不动。我坐在树根上静思,听阵阵松涛在无边的松林里婉转低回。
我居住的小区旁,是规划精致的街边花园,清晨和晚间,我很喜欢去那里散步。观察过那里生长了多年的樟子松,也是如此,甚至它的坚强,也不遑多让。
特别是清晨,浅红色的云霞在林间升腾,金色的阳光穿过了樟子松针叶的空隙,一时有无数个光斑在林荫间熠动。雾渐渐浓了,这些光斑也悄悄隐去了,更加灰蒙蒙的水雾弥漫在整个林子里,我首先嗅到的,却是那种樟子松散发出的清新醉人的香气。樟子松在这般浓重的雾气中,愈发挺直了俊伟的身姿。我走出了林子回望,发现这幅雾气迷蒙的写意画的整体韵味,竟是少不得樟子松的。
意犹未尽,傍晚时分我又走进了那片林子,烟灰色的气息笼罩着林梢,樟子松也在林中静静沐浴着团团轻雾,酣畅享受着水汽浸润。俄而,天空中飘起了雨滴,顿起簌簌打叶声,这样的声音,肯定不是来自樟子松,樟子松却愈发苍劲了。非同一般的单调里突然传来了鸟鸣,犹如一场典雅的丝竹音乐会。这是一场急雨,不足十分钟就过去了,清风徐来,斜阳辉彩里,蜻蜓、蝴蝶在翩飞,昆虫、走鼠在觅食,万物各自寻觅着自己的生活密码,林子里每一种动植物都与樟子松一样悠然自得。
我极为赞美樟子松的内敛之美,每一次它展现在我面前时,总是沉稳而不招摇,庄重而不轻浮。默默用笔直的树干,诠释着生命的刚直不阿。我轻轻用手抚摸那褶皱的肌肤,感悟着岁月的寒苦,也感悟到了,只要扎下了根,樟子松便会努力向上生长,无惧电闪雷鸣,笑迎风霜雨雪。在高处的不卑不亢,在低处的从不低头,即使被弯曲折断也不改本色。
在旺盛生命力加持下的樟子松,一年四季都是美丽的。任凭季节如何变化,不变的永远是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那份安宁。它以雕塑般的身躯,及不因时序更替而脱落的枝丫,矗立在岁月的轮回里,从不自恃和追求华丽的外表,一身苍绿便包含了自己全部的内心世界。
一如一个成熟稳重之人,自会具有平静的心态、不变的情怀。樟子松的气质是坚定果决的,每一个季节,虽有不同微变,但基本妆容依然。春天里,它们悄然由黄变绿,一脸欢欣掩不住自信淡然;夏天,它会用高大的躯干阻挡着雨水的冲击,一身翠绿透出冲天豪气;秋天里,并立着的西府海棠、苹果树已是硕果累累、香飘四溢,一身浓郁的绿色,渐渐变得深沉了,一点点沁入岁月的风骨里。直至草木凋零,本色始终保持不变。
独山子在数九寒天里的气温,一般也不会低过-30℃,这就使得这时的樟子松与放荡不羁的油松相比,更像是一位诗书满腹的君子了,气质依然是内敛的,恬适而朴素,含蓄而劲峭。
冬天,曾经争奇斗艳的花草都凋零了,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已没有一点绿意,可平视自己的目光,樟子松依然苍翠挺拔。大雪过后,又是一个清亮的雪晨,棵棵樟子松披霜挂雪,洁白的雪块下青翠的树枝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伸展着,如孔雀开屏一般,充满傲娇地展示着自己的卓尔不群,为原本萧条的冬季增添了无限生机。
“青松寒不落,碧海阔逾澄。”这样的赞誉,樟子松是当之无愧的,默默以一种傲然屹立的英姿,昂然向上的形态,在我心中树立起了精神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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