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润清
入冬后的一个早晨,马良早早地就起来了,头上戴着阿大留下的那顶皮帽子,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全套的木工工具,一头是简单的行李,经人介绍直奔离家足有三十多公里的那座石油城,那里有一个河南人开办的木器厂。他从村里出来,路过公社时没舍得买那张8块钱的长途汽车票,也不愿意扬着个脸子在路上搭便车,要凭自己的力气一步一步地走到那里。
马良,高鼻梁儿大眼睛,一副好身膀架,很招人喜欢。
路远没轻担,越走越重。马良咬紧牙关,实在太累了就站在原地停一会儿,但绝对不能坐,害怕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他艰难地走过了一段缓缓的上坡路,又踏上了河谷里那座长长的水泥大桥,他知道再上一个小坡,就能看见矗立在天山北坡上高高耸立的炼油塔,还有那银灰色的巨大储油罐。他决定走一条直线,准能抄近几公里。他迎着渐渐升起的太阳,踏着戈壁滩上涂了一层轻霜的砾石和枯萎的小草,一走一滑,再加上下坡,好像有人在推着他,感到越走越轻快。
头一天上班,木器厂老板就给马良出了个难题:要按照一份画得不太规范的图纸,制作10件梳妆台,但批量生产前必须先拿出一件样品。前面有两个人都试做过了,老板没看上。马良动工后,各部尺寸画线非常精确;选材时没有采用省事的压缩板,所需的一块块薄薄的小木板都是用上等的实木刨出来的;他没有使用一颗钉子,全部都是榫槽相衔。晚上别人下班了,他还在灯下精雕细刻。他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一块木料,另一只手紧握着雕刻刀,左一刀,右一刀,小刀不停地在木料上跳跃着,两眼死死地盯住每一条线。马良接收任务的第三天,老板欣喜地看到了镜子两侧的边框上出现了一对栩栩如生的凤凰,顶端的框上是两片叶子拥抱着的一朵玫瑰花,经过打磨、上漆后,几乎成了一件仿古精品。
老板非常高兴马良的到来,以后厂里不少机器干不了的精细活儿都由他来包揽,马良对这份工作也很满意,管吃管住,每月还发60元工钱。
看着这个梳妆台,马良心里一阵挖心的痛:“媳妇呀,我真对不起你,早就说给你做一个梳妆台,推来推去,还是说了空话哩。”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掉下了几颗晶莹的泪珠,看看周围没有人,赶快用手背擦了擦,就又开始忙碌手里的活儿了。
马良从小跟阿大学手艺,初中毕业后就当了阿大的帮手,农忙种地,农闲做木工,阿大出车祸不幸去世,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这段日子里,弟妹们还小,阿妈催他娶了个媳妇,可婚后还不满一年,媳妇就患急病身亡……
木器厂附近那幢带小院的平房里,住着一家姓丁的老两口,早就准备好木料并托人跟马良说妥了,利用春节放假做张床。马良来到丁家,一进门丁大妈无意中发现他的皮帽子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十年前送给马木匠的那顶仿军帽。“娃呀,这帽子是谁给你的?”“是我阿大。”“你是马木匠的娃?”“准着哩。”“他现在还好吧?”“五年前冬天出车祸去世哩。”丁大爷听后心里一惊:“多好的人啊,咋说殁就殁了呢。”猛然间,老人又想起了马木匠做完木工临走时说的那句开玩笑的话:“等我的儿娃子长大了来给你当女婿!”
初一晚上,石油城里爆竹声声,丁大爷家的平房里,锯木头、推刨子和叮叮当当的锤声,却奏响了阵阵美妙的乐章——做床这件事,对丁大爷老两口来说也算是准备了很长时间的一项大工程呢。
丁大爷前几年刚从生活服务公司退休,一家人日子过得甜滋滋的。大儿子在乌鲁木齐工作,二儿子在炼油厂工作,最小的是个宝贝女儿,在西安上大学,也快毕业啦。
“嚓——嚓——”刨木料一声接一声的音响,有力而动听,马良那健壮的身躯干起活儿来真像玩儿一样,一根方木床帮的四个面他一口气就刨完了。他把备料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拿起来非常顺手,哪些部件需要精加工,哪些部件需要粗加工,他都用铅笔标注得清清楚楚。他把丁大爷准备的材料恰到好处地用到最合适的地方,一些次要部位都是用小料拼凑的,这让老人家看了很受感动。三天后,床组装好了,打腻子、刷油漆,他样样活儿都在行。丁大爷用手抓着床帮使劲儿地晃了晃,稳稳当当的;再看那床头,咖啡和乳白两色淡雅相宜,非常适合老人,靠顶部还设计了两个可掀开的小柜子,一些零星小东西可以随手拿出来用。
小木匠在的这几天,工作之余丁燕和马良之间说是聊天也好,对话也罢,不少话题丁燕的观点马良赞同,好像除了上学时的班主任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跟他谈过“理想和人生”之类的话题。马良觉得丁燕这个人对事物认识有远见……给自己沉睡了多年的大脑又注入了新鲜的氧气。
春节过后马良迎来了两件好事:其一,木器厂老板说马良贡献大,给他发了120元红包。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数字,是整整两个月的工资!其二,丁大爷专门去了一趟木器厂告诉他:“炼油厂要从社会上招收十名电焊工,凡是有新疆户籍,初中以上学历,年龄25岁以下的男性未婚青年,都可以报名应试”。马良真没想到在人生的路上,还有一盏明亮的绿灯摆在了他面前。
马良经过半年集中培训和冬季大练兵,在十名新招工人技术比武中夺得第一名,在苦学苦练的一年中,没去看望丁大爷老两口。可是,丁燕却在假期里到马良的宿舍来玩过几次。他们之间的话题拓展得很宽,一次比一次谈得深切,一次比一次谈得更热火……有时马良也在想:她真的喜欢我吗?一个大学生能嫁给一个刚刚从农村招来的新工人吗?城市人能和农村娃生活在一起吗?我前妻不幸去世的事,在她心里能通过吗?每次丁燕的到来,常常像一根小棍子,把他的心拨动得又痛又痒。
春天,白杨树枝刚刚长出嫩芽的时候,马良就要到青海参加国家石油工业重点工程建设去了,他利用出发前的休息时间来到丁大爷家,给丁燕做了一个梳妆台,老两口儿看了很高兴。但在刷漆那天,丁大爷不知听谁说了些什么,额头上那两道花白眉毛又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参加建设青海炼油厂会战的兄弟单位有万人之多。这天,马良所在的工程队经过长途跋涉,在格尔木市郊的荒漠里安营扎寨了,他们的任务是负责建设一个炼油厂的龙头车间。整整半年,他们战胜了高原反应,饱尝了大风吹沙进饭碗里的滋味。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在烈日炎炎的七月,马良蹲下来一焊就是一两个钟点;那电流熔化焊条的噼啪声,比鸟儿的叫声还动听;一根接一根的焊条化作暗红色的溪流,静卧在焊缝上,很快又呈现出整齐的鱼鳞斑花纹。多漂亮的活儿呀,简直是一件艺术品!这次远征他真的是来到了最能练本领的地方,在焊接那座最高的炼油塔时,他着了迷似的干活儿,有时焊渣燃着了衣服,灼伤了皮肤,他依然不肯放下焊把多停一会儿,他似乎深深地感到,这是青春最美丽的绽放,这是人生价值最好的体现,这是25年来最完美的表演,马良被青海工程指挥部评为建设标兵。
自从马良给丁燕做了梳妆台以后,丁大爷似乎看出来点什么,为此,他不止一次地和老伴儿唠叨:这事儿我打心里通不过,我们闺女是大学生,不门当户对,再说,他又是二婚,还克死了新婚的媳妇……
十一刚过,炼油厂催化车间烟机出口膨胀节发现裂痕,急需不停工补焊。班长带着马良及实习技术员丁燕火速赶往现场。裂痕处温度很高,人靠近不到半分钟,衣服就会被汗水浸透。见此情景,马良飞快地跑到工具箱前,穿好棉衣,又戴上棉手套,腰上还系了一根绳子,在同事的帮助下,他躺在地上,在离地面不足半米的窄小工作面上,接连几个点焊,首先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钢板,没有造成炼油生产停工。
年终,厂里召开总结表彰会那天,丁燕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刚进家门就欣喜若狂地喊道:“阿大、阿妈,马良当劳模啦!“一点事情,这么大惊小怪地干啥?”“阿大,您原来夸他,今天这是怎么啦?”“以后你不要再跟他多来往!”“我们在一个车间,又是同行,为什么不能来往?”丁燕被阿大说的话气走了。难道她刚刚拨响的爱情琴弦就要被阿大割断吗?她心里刚刚燃起的爱情的火苗就要被阿大扑灭吗?她恋恋不舍地端详着那张为长篇通讯配发的照片,从心底里发出赞叹。
为了丫头和小木匠这档子事, 丁大爷计划召开一次“家庭会议”,让她哥哥和嫂嫂们也评评这个理儿。一天上午,马良他们班正在炼油厂焊修一座加热炉的排烟道,突然炉出口管线破裂了。热油在压力的作用下呼啸着喷出来,遇到空气顿时化为大火,烈焰腾空而起,滚滚黑烟密布,他们被包围在一片火海中。刚进厂半年多的实习技术员丁燕,哪里见过这突发的大火,站在脚手架上正在测量尺寸的她早被吓呆了,更摸不到逃生的路线。此时,马良的动作异常敏捷,在烈火中爬上脚手架,找到丁燕,背着她很快向安全地带转移……丁燕除了工作服烧焦了几块儿,全身无一处受伤。而马良在攀登脚手架时,左手和左臂多处被烫伤。
早春二月,皑皑白雪依然覆盖着北疆大地。丁燕护送马良去医院换药。“说真的,我们一家都感谢你,是你从火海里把我救了出来。”“这是做人的良知。”马良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其实,我很幸运,这辈子遇到了你们这家人,让我的青春又迸发出火花……”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丁燕的脸颊泛起了红润……
马良停住了脚步,第一次面对着丁燕,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嘴角右下方那颗可爱的黑痣,本想说那句人们听习惯了的话,但怎么也张不开口,他主动伸出右手道:“让我们并肩前进吧!”每一个字都是那样深情而有力。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迟迟不肯松开。顿时,马良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重新又把他心中熄灭了好几年的爱情之火点燃了。
几天后,丁大爷让丫头把马良叫到家里,告诉他:“家庭会议不开哩,我们的老脑筋都解放哩。真应了你阿大说的那句话哩,就来当我们的女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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