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讯员 陶彩英 烙在我人生记忆深处最初的场景,是我妈怀里抱着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把弟弟吃不完的乳汁往我家一面土墙上挤。我在旁边昂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可她眼里只有弟弟,一秒钟都不曾望向我一眼。 上世纪70年代末,重男轻女的现象还是比较普遍的,何况,我妈生了五个女孩儿后才生的我弟弟。那时,家里的白面馒头和鸡蛋只能是爸爸和弟弟吃,奶奶、妈妈和我们女孩儿只能吃到小米和玉米面馒头。对于孩子们来说,大人的爱和家里最好的资源毫无悬念大部分给了弟弟。记得奶奶和母亲从生产队下工回来,摘下被汗水浸润过的草帽去干家务活儿时,我常常趁她们不注意,像做贼一样把带有汗味和余温的草帽偷偷拿起来闻了再闻,摸了再摸,感觉好香好温暖。其实,那应该是孩童的我,在可怜兮兮地捡拾缺失的母爱。 80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的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那时没有手机、电脑以及网络,收音机和黑白电视机是了解外面世界的主要途径。偶尔有城里人开汽车从村头路过,车轮卷起滚滚尘土,我们一大帮小孩儿,赶忙寻声追赶着、奔赴着那股尘土,只为闻一口“香喷喷”的尾气,然后再眼睁睁地望着汽车消失在路的拐角处。后来进入化工厂,才知道那时的汽油含有带芳香味却毒性很强的苯,所以吸引无知无畏的我们追着闻汽车的尾气。与奶奶岁数一般大的老人则直摇头:“世道大变了!世道大变了!亘古至今没见过庄稼人把白面馒头吃饱的,没见过不用牲口用汽车照样拉着东西跑的。”时代进步的脚步太快,老人们的接受能力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至于羽毛球、气排球、乒乓球、瑜伽、太极、舞蹈、书法等文体活动开展与普及,对一个偏远乡村来说,就是天方夜谭。村里仅有的一对裂开口子的木质篮球架,是这个近千人的村庄最时髦最高端的运动娱乐设施,而且只有男性参加。村里有两台手摇式拖拉机,每天“哒哒哒”地沿着坑坑洼洼陡峭泥泞的小路行驶,像喘着粗气的老人举步维艰,有时还需要路过的乡亲帮忙推一把才能够继续行驶。骑个三八大杠自行车,驮着猪仔走乡串村叫卖,就能感觉达到了人生巅峰。生产生活中,人、马、驴、骡是创造幸福生活的源泉。一个涝池,南面人饮用,北边骡、马、驴、羊饮用。穿的衣服花样单调,最时兴的布料是的确良,鞋子都是手纳的千层底布鞋,也有捡了城里人的皮鞋回来,拿胶皮底子上鞋帮的。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村子两公里远的乡公社,以及邻村的大姑、小姑、舅舅和三姨家。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敞开肚皮吃肉,而且仅仅能吃到自家产的大肉,平日里都是粗茶淡饭。饭熟的时候正是放学回家的时候,奶奶把盛饭的铁勺烧红,往里面倒一丁点儿菜籽油,滚烫的热油把葱叶和花椒叶煎出香味。这香味穿透力超强,不仅弥漫自家的整个院子,还翻过院墙,飘到回家的路上,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们的脚步往家的方向飞奔。 吃过的唯一零食就是货郎走乡串村挑着担儿卖的豆豆糖,豆豆糖像黄豆一般大小,花花绿绿,一分钱一个。偶尔有城里的亲戚来家做客,感觉他们尊贵得不行,我藏在门背后,或者躲在大人身后,拽着大人的衣角。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会儿露出半边脸,一会儿又像蜗牛一样赶紧缩回脖子,就是不敢露面打招呼。脑袋虽然消失了,心还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仔细地关注着城里人的卷发、不锈钢的假牙、呢子面料的衣服以及锃亮的皮鞋,屏息凝神地聆听有点儿蹩脚的普通话。啊,城里人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洋气! 每每这时,大人们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给客人解释:“呵呵,我们庄稼人的娃娃天生就是羞涩一些。” 到了上学的年龄,主打一个玩:玩沙包、玩毽子、玩玻璃球、玩捉迷藏。放学时被大人管教得很严,割猪草、喂牲口、抬水、背柴、烧火、做饭,干不完,根本干不完的农活儿。偶尔忙里偷闲逮个蚂蚱,抓只蝴蝶,就被大人们几十遍地骂:“玩疯了!一天到晚玩疯了!” 一支英雄牌钢笔,从三年级一直用到了初中毕业,墨水经常到学校找别人借:以滴为单位借,当然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上小学时,校园里有石夯夯过的一大片平整空地,空地上零零散散长着古柳,树荫浓茂蔽日。当时我们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主课,从来都没有作业。地理、历史和绘画一星期只有一节课,很多时候老师也不上这些副课,各自回家干农活儿去了。其他时间都是自习课或者体育课。自习课上,班长带领全班六七十个同学在树荫下,以小组为单位,听写数学计算题或者背诵语文生词。 在树荫下的空地里怎么听写呢?铜制的子弹壳套着旧式手电筒用废的电池碳棒,刚好组成一个在地上能经久耐用写字的笔。听写过程中,抢地盘是最有趣的。我们争先恐后地出了教室,飞一般到达最佳位置,用碳棒笔勾划出地界,就是自己的“听写本”。因为“听写本”来之不易,每个人听写的时候非常认真,加上老师、同学一眼就能看到字迹,于是在虚荣心的驱使下,写字特别认真、工整。有一次就因为我字写得漂亮,被老师选为下一次听写的小组长,多么光荣啊!后来到单位上班,同事们都夸我字写得好,我想这和小时候独特的听写方式不无关系。 到了五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金玉泰老师自己掏钱买了四大名著,可是学生太多,我只看了《西游记》一本书。偶尔也看看小人书,好像都是看热闹。我在地理课上唯一记住的知识点就是东北的房梁很高,女人用绳子将篮子拴在房梁上,把孩子放在篮子里面。孩子一哭,女人“咵”一脚踹过去,孩子就不哭了。那时,我多希望我是篮子里的小孩,被间接地“咵”踹一脚,因为毕竟也是一脚关爱嘛。 勤劳的父母把家里的田地打理得肥沃又齐整,几年下来,我家粮仓满了,油桶满了,过年的肉缸也满了。上初中的时候,白面和肉实现了自由,我记得吃着馒头里面夹着的卤猪肉片好幸福。月光下,我背诵《陋室铭》,感觉内心充满了好好学习的动力。但是我家的经济依然非常拮据,有一次全乡组织广播操比赛,要求女生穿红衬衣、黑健美裤、白球鞋。在人生的历程中,那得是多大一个舞台啊!我和大我四岁的三姐是同班同学,因为家里负担不起,只能给三姐买了服装去参加。默默不语的我,年幼的心里感觉留下了终生遗憾。 改革开放后,赚钱的机会越来越多,父亲利用自己的手艺烧砖窑、承包工程。我家祖上留下来的土坯房翻修成红瓦白墙、透明玻璃的洋式房子,再也不用下雨的时候拿盆子在炕上接水。尽管这样,我家经济上仍然不宽裕,那时候没有九年义务教育,所有上学的费用都是家庭承担,我家只能勉强供得起我们姐弟读书。 中考的时候,我第一次走进了县城。各色地砖铺设的街道,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高耸挺立的百货大楼,明艳夺目的月季花,璀璨耀眼的街灯,一切都显得那么“高大上”。那是我第一次“见世面”。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走着,怕布鞋底携带的泥土弄脏地面而被路人投来鄙夷的目光;怕大背包没背稳掉下来,蹭坏娇艳的花儿被园丁看到斥责;怕说出的话不恰当,被县城人轻视和笑话。我当时觉得,我的人生与眼前的这些“高大上”肯定无缘。 不想,我竟然考入了重点中专,来到比心中“高大上”的县城繁华很多的省会大城市上学。我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有一半以上家里是油田、物探局的,他们平时的花销比我阔绰多了。四年中专生涯,16岁走入省城的我,其实一直是在囊中羞涩、心中羞怯、行动胆怯中度过的。学校的各种娱乐活动丰富多彩,我陆续学会了游泳、滑旱冰、打篮球、排球,还参加了学校的跑步社团与写作社团,后来甚至学会了蹦迪,喜欢上了唱歌,唱的最多的是“我为祖国献石油,石油滚滚流,我的心里乐开了花”。也跟着室友了解到不少港星、好莱坞明星,心中有了崇拜的偶像温兆伦。当然,为了家人,为了奖学金,我一直没有放弃努力学习。 毕业后,我分配到独山子上班。初来乍到,被安顿到炼油厂宿舍旁边一栋两层苏式铺着木地板的宿舍。当时楼下停了好多职工的摩托车,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独山子人真富有啊。小乙烯连个大门也没有,大通道通勤车就停在炎热干燥的戈壁滩上。我记得刚上班我的工资就拿到624元,每月还有100多元的就餐券,而老家当医生的大姐每月只能拿到93元的工资。除了生活费,我把大部分收入都寄回家,供家里日常开支和弟弟上学用。家里的物质条件得到明显改观,生活质量不断提高,生活压力越来越小。我还给家里添置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家电。 独山子虽小,但文化娱乐氛围一点也不淡。记得第一次听的文学讲座,是张抗抗、毕淑敏、马丽华三位知名女作家来独山子举办的。第一次听,我其实就是图个热闹,看看名人长啥样、怎么讲话的。去听课的人不多,有几个是我认识的。至于写作技巧,一点儿也没学到。后来,坚持参加“新动力”健身操,从最初的动作不协调、跟不上节拍,到后来站在前排领操。随着健身经验的积累,慢慢喜欢上瑜伽,并考取了瑜伽教练资格证。与此同时,坚持跑步、骑自行车、写作和打气排球。有一年三八节单位搞活动,作为领舞,我登上了烃花苑铺着红地毯的舞台,和小伙伴们热烈地跳了一段尊巴舞。那个舞台虽然不算大,但对于我来说,算是人生中最大、最惊艳、最巅峰的舞台,弥补了多年以来潜藏在心底深处不能穿红衬衣、黑健美裤、白球鞋参加广播操比赛的遗憾。 爱好多了,朋友也就多了。虽然私交的朋友寥寥无几,但骑友、文友、伽友、球友不少,我感觉自己的生活简单而又充实。今年大检修后,我担任大修征文评委,被选入独山子文学创作表演团,还被文联推荐申请加入中国石油作协。我的三篇散文在《青海湖》杂志上发表。最重要的是,我时不时地可以听国内知名作家的讲座,如去年11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马行,今年4月自治区文联副主席熊红久和9月中国作协原副主席何建明等。听他们的讲座,我不再是肤浅地凑热闹、看老师长相或找周围熟人,而是分分秒秒认真聆听他们分享的宝贵写作技巧和写作经验。 “独山子这片土地上,崛起的是千万吨炼油百万吨乙烯工程,加上塔里木一期、二期工程,这里拥有丰富的文化资源,本土作家挖掘石油文化的空间很大,希望你们创作出更多有温度、有高度、感动人的作品。”诗人马行老师说。 “假如你问我长期坚持读书写作得到了什么,我要告诉你我得到了‘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作家熊红久老师说。 老师们的话,是引导,是鼓励,也是期待。在写作这条道路上,作为一名普通员工,能和企业的发展并肩前行,与时代的节拍和谐统一,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我想,中年的我,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要说人生舞台,只要自己愿意,各种能够展现自我的舞台其实很多。最近几年,我参加了十大安全理念的演讲和读书分享会。几十场演讲下来,我走到哪儿都不怯场了,曾经被大人贴上“庄稼人的娃娃天生就是羞涩一些”标签的我,再也没有羞涩感了。 与此同时,我的家庭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姐弟们都过上了物质丰裕的生活。我在独山子也住上了大房子,还有一片种菜种花的小院。休息时间随意开着私家车,到周边地区转转,赏赏风景,吃点美食,或者看个电影或演出。家庭生活中,老公吃饭时总是把最好吃的部分留给我和女儿。工作上我考取了主操资质,充实而又有价值感地坚守在一线生产岗位。 如果说十六岁前的小村庄给了我朴实无华和善良勤劳的品质,那么四年的中专生涯让我渐渐打开了眼界,见了世面,而独山子这片神圣的土地,滋养了我丰沃的内心世界,给了我一对追寻人生的翅膀。蓦然回首,过往历历在目:我的人生如此平凡,只不过是时代潮流中的一朵浪花,一叶扁舟;我的世界又是如此独特而不平凡,其变迁如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既浸透着奋斗的汗水、冲破认知的阵痛,又收获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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