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阿兔》那年大概上小学五年级，那是我初次接触文字的伤痕。一个叫阿兔的女孩的经历、身世和风雨飘摇的家庭，让我的心情在读书时百转千回，心被划了一道印子。为她伤心的同时，还有种年少时并不明确的惆怅，都是我之前没有体会过的。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变化，仿佛文字能触摸到我的内心，觉察到有一种叫作“情感”的东西无形地存在着。心被墨印的汉字扎了一下，隐秘，没有人知道。 母亲订了《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她每次把期刊拿回家，并不催我们读。她要忙着烧饭、备课，然后复习功课，参加民办教师的转正考试。母亲连考两年，数学都没通过，父亲边辅导边嘀咕：“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我坐在桌前看书，为母亲伤心难过。然而，真正让我伤心的还是阿兔，我脑中那时还没有时代、命运、生存等复杂的概念，仅仅为她难过。 小时候，家里有张八仙桌，四条边，我们三个大孩子一人占一边学习，剩下一边被母亲长期霸占。弟弟没地方坐，就随便找个地方胡乱写写作业，然后跑出去打架，然后笑嘻嘻地回家。被打哭的孩子上门告状，母亲便又打他一顿，弟弟也不计较。就这样，我那可怜的弟弟几乎蹉跎了他整个儿的少年时光。 我那时算是爱读书的，除了对书里的故事觉得有意思之外，没有任何立志的想法。有一次，我去野地里摘野果，吃完嘴唇染满蓝色果渍，洗不掉。姐姐就编故事说，我看书看魔怔了，把蓝墨水当水“咕嘟咕嘟”喝了。 那会儿我的世界还没有图书馆的轮廓，也不知道它就是博尔赫斯设想的天堂的模样。在这个阿根廷著名作家描绘的意象中，天堂在书页的翻动间，这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想象。我去图书馆看书是离乡求学之后的事，借书要办借阅证，小小的红封皮借阅证在兜里揣着像个宝贝，里面记录着书名、借入时间和归还日期。 不花钱就能读到书，感觉占了便宜，又是不安又是开心，于是加快速度阅读然后归还。后来阅读更为便利，直接刷卡就能借阅，也可以在图书馆泡上半天一天。每一本摆放在那里的书，你不理它时，它也不搭理你。而当你翻开它，你与它便亲近了。那些躺下的字骤然变得立体，跳跃起来，一个个复活了。于是，有趣儿的人从书里走出来，陌生的城市出现在你面前，异国他乡、南北街巷让你眼前一亮。那时，没有人知道你正在推开哪一扇门，乘上何年的轮渡去到哪里。没有人知道你的狂欢，感觉自己简直就是谜一样的存在。 一本好看的书总让人沉浸其中，爱不释手。刚工作时，看书打发业余时间是常态。有一次读书时室友敲门，我看书正起劲儿，就默不作声。她知道我的毛病，一边敲一边喊：“阿慧，我知道你在，你打开门，我说几句话就走。”喊过几遍之后，没有回应，最后丢下一句“你不开门，那我走了”。我听着她的高跟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过道尽头。她宿舍在三楼，外出回来总要到一楼我这里溜达一圈儿。我俩玩在一起完全因为看书，凑在一起读诗，在“小小寂寞的城”里惆怅，在诗人的“地球上散步”。我们挤在一首“乡愁的邮票”里，共同想念远在新疆的亲人…… 行走在一本书里，有时就像沉浸在某个谜团中，等待救赎。那些不可循环的时间、无法抵达的追寻，就这样轻轻滑过我们的少年、青春，转眼又过了中年。文字的细雨洒落在我们身上，不知不觉中，在荒芜的土地上露头的几株幼苗绿了，开出自己的小花，又在泥土中播下小小的种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光阴里的沧桑、风雨中的飘摇，在泥泞的时光里，文字似乎是那丝看不见却又分明能够强大自己的力量。 幼年阿兔在我的心上划过，她指尖的温度穿越我的少年时光，穿越我的青春，一直跟随我至今。我不知道阿兔现在何方，也不知道初识阿兔时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我，却分明记住了她出现时带给我的心痛。 去年十一月的一天，我参加了一场有关文学的纪念交流活动，地点是图书馆三楼。那天下午，我穿过图书馆阅览区，书架上林立着一排排散发着墨香的书籍，我犹如进入一座书的森林，肃然起敬。香樟树的影子在窗外晃动，室内响起窸窸窣窣翻书的声音。阅读的孩子很安静，我也想坐下来，在书香的气息里轻轻翻动纸张，让金色的光芒一点点漏下来，照亮我。那天，我几乎怀着朝圣的心走过书的队列。三楼那一场有关文学的纪念交流活动即将开始，那些在文字中奔跑的人正从不同的方向赶来。 我早已忘记了发生在阿兔身上的故事，忘记了她的遭遇、她的时代、她的震颤了我幼小心灵的命运。我常想，是最初的文字激活了我细弱的情感，激活了我的曾经混沌未开的触觉、嗅觉、听觉以及身体里的全部感官。它们调动了我细胞里的活力，就像一股神奇的电流，让我的生命和灵性的世界刹那间触碰。这样说时，我有点儿想念当年的阿兔了，我很想回到那本书里，再去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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