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心灵鸡汤不易得，专门买了硬壳精装的笔记本，工工整整地抄写名言警句，有时甚至把人家半本书都囫囵抄了回来。
自然，也没读进去几句，不然也不至于半生蹉跎。现在，手机微信天天有人发心灵鸡汤，似乎只要喝了这碗汤，则生活一路顺畅乘风破浪无往不胜披荆斩棘，却全不知人之个体千差万别，境遇不同主观不同心性不同，纵然是同一人，也未必喝得下上一次事件里没喝的鸡汤。
看得多了，甚觉无味，索性一律略过，益发珍惜起那些只愿描绘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点滴琐事的作家，感觉他们才真正懂得生活之美、懂得人性之不足，因而才能写出值得永久流传的好作品。
丰子恺应是这一路作家中的开拓者。
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识得此人。那时我妈热爱一份报纸——《讽刺与幽默》，我家年年订阅。报纸正反两面全是图画，或辛辣讽刺，或幽默搞笑，令我和弟弟十分喜爱。那时独不喜的是每期头版头条的一张彩图：画了二三长袍人物，无甚动作；旁有几枝垂柳，也不美丽；一边竖着一列大字，龙飞凤舞，比如“知道是春深”“家住夕阳江上邨，一弯流水绕柴门”“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更添杯”等，更加无法领略其意，便深恨它们占据篇幅，并由此种“深恨”而记住了作者的名字：丰子恺。
从小到大，在我印象里国内文学届并没有多么推崇丰子恺，我勤奋抄写的几大本读书笔记中，奇经八脉、奇谈怪论都有，上至四书五经六易，下至席慕蓉三毛等新晋文学翘楚，却没有丰子恺此人。
直至女儿上四年级，一篇课文《白鹅》多段要求背诵。我在孩子琅琅的诵读声中看了看这篇文章，不由得内心先盛赞一声好，再瞄了一眼作者，竟是似熟非熟的丰子恺，这才有点儿佩服起来。
前两年我跟女儿养了只兔子，把我和兔子之间的种种事情写成两篇文章，竟蒙好友们畅怀不已，与我读到《白鹅》的感觉一模一样。由己及人，我终于对丰子恺有了好感。
有一天，在图书馆看书。满架的书几乎没有想看的，翻翻这本放下，抽出那本又塞回去，内心很盼望能出现一本让我愿意捧着坐在一隅细细品读之书。
站得脚酸腿麻之时，忽然看到一本丰子恺的散文，头一篇就读进去了，娓娓道来的风格如轻风细雨，我立即拿了书，挑了座，深埋在傍晚的时光中读完了这本书。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时隔几十年，百转千回，终于认识到最初旁人力荐的那人竟是最好的。
因为这一次在图书馆的邂逅，我一下购买了丰子恺的三本书，甚至把他好朋友朱光潜的两本代表作也买回来了（一代美学大师朱光潜该苦笑，我什么时候需要子恺帮我推销书啦）。
啃完了丰子恺的三本书：《活着本来单纯》《有趣生活》《无用之美》，我约略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红”，甚至约略明白了某段时期国人对审美的巨大缺陷就来源于当年丰子恺、朱光潜这样的人不“红”。
丰子恺无疑是一位美学大师。他的学问贯通在绘画、音乐、文学三个方面，或许还有其他我不知的领域。
有一次，他在山中茶馆避雨，大雨如注下个不停。他见店内有胡琴，虽然只是年轻时拉过，却也借来一用，即兴演奏了几支曲子，愉快地打发了无聊的等待时光。
不料琴声响起后，茶馆内外聚满了闻声而来的人，直到他雇的车到了，人群才渐渐散去。
在那个物资阓乏的年代，有人免费在家门口拉几段悠扬的胡琴，实在是可以作为谈资骄傲好几年的。
还有一次，他们全家约了去看钱塘江大潮，坐在湖中央茶楼最好的位置上等待了几小时，结果那年的大潮不过尔尔，全家人扫兴而归。
但即使是这样扫兴的一天，丰子恺仍细细地记述了，不为别的，他的书里本来没有大事件。
看《活着本来单纯》的目录可见一斑：《渐》《吃瓜子》《闲居》《湖畔夜饮》《忆儿时》《过年》等等，无不是生活琐事。但是能将琐事写得如此有味的，这功夫才最是了得，好比武林中人，“外练筋骨皮”的外家功夫是粗把式，“内练一口气”的内功才是至高境界。
丰子恺大约就是那个时代最懂得“慢生活”之美的人。
那个时代已有火车，从他家去杭州，只要坐一小时船、一小时火车，就可到达。可他常常自己一人包一条客船，走个两三天才到。
出发之前，被褥、生活用品、茶酒西瓜一应搬至船上，飘飘荡荡，写写画画，或在心仪之处上岸吃个酒，享受一番“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诗意人生。别人都觉火车新鲜时尚，而且只图其“快”，独他单要图“慢”，且厌弃让所有人毫无个性自由的火车。
这么一想，他这旅行倒与当下人民日益美好的物质生活下的自驾游十分类同。或许，这也是我直到现在才和他心有戚戚焉的原因。如果几十年前，我家有一个不愿坐火车、偏要坐只慢船多几天才到的怪人，我怕是也无法苟同。
摘录他的一段话：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本来的心，这心是从世外带来的，不是经过这世间的造作后的心；明言之，就是要培养孩子的纯洁无疵、天真烂漫的真心，使成人之后，‘不为物诱’，能主动地观察世间，矫正世间，不致被动地盲从这世间已成的习惯，而被世间结成的罗网所羁绊。”
也许只有在年纪渐长之后，才会懂得他那种悲悯苍生的情怀，这情怀绝不是掠夺进攻式的，没有要你非听不可的咄咄逼人，然而日子久了，你终会承认，他那些琐碎之中的细腻感悟，对所有人来说，正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正像他自己写的：“这个世界不是有钱人的世界，也不是无钱人的世界，它是有心人的世界。”
有了心，一切皆会有。
这就是文化内蕴的力量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