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疆的风光大都以自然元素起家，独山子泥火山西南端的大峡谷也算一个。历经远古的周折，粗犷警遒，虽春夏秋冬景致不一，但气质一脉相承，经过了时光磨砺和自然颠覆，一反巧媚倡天机，尽是率真雄拙，飞扬着大自然独特的审美表达。 大峡谷是自然天成，如凿的立壁没有任何神话的赋予，如兵的耸立缺乏古战场上刀光剑影的侵袭。自然之变奇特而又合理，全权归功于鬼斧神工的魔力。 如果你不流连自然的奇壮，那么大峡谷远没有静静陈卧在泥火山山隅里的两口蒸馏釜、第一口油井好看，毕竟那里是中国石油工业摇篮的见证，散发着浓郁的历史油香。甚至，伫立在两口大锅或者第一口油井面前，你仿佛还能听到燃情岁月里的嘹亮呼号，脑海中浮现出热汗纵流的额头和眼睛。“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工人的振臂一呼，如在耳畔。 我是很怯见大峡谷的。许多内地游客驾车千辛万苦地赶来，一睹其风采，而我这个距离它不足一个小时车程的本地人却鲜有造访。几次，踏上了通往大峡谷的柏油路，都没有勇气越过景区的大门，只在很远处下车，在以前的老路上步行，径自偷偷地打量和问候一下了事。每次去景点都有目的感，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于是，习惯了远望。这是一种对改变的不忍直视，抑或是原有的心思还没有彻底腐烂，总是深爱它最初的模样。是不是变得更好了？全不在乎。只在意那一生永驻的初见，细心地呵护着，如视珍宝，生怕哪一次经历、哪一个时刻一下子破坏或者彻底摧毁了它。为此，整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内心的美好是脆弱的，只能自己打造铠甲、修起藩篱、筑就坚硬，抵挡一切外来的洗礼。 美好的初见被锁在心里，不敢轻易开启。美好在，心就是定的。心定了，人也就踏实起来。人踏实了，这个世界都不为难你。路虽不为坦途，但却少了曲折与风雨。 二 审美是有代沟的。比如现在看书居然偏向怀旧版，大凡花里胡哨或粉嫩的类型都草草放过，只从装帧和封面上判断就不打算再继续问津。风景也一样，尤其是不喜欢那些人头攒动的地方，即便闻名遐迩。荒野罕径自是内心的欢喜，不用赶时间，不需避人流，更无须为了停车而大费周折影响了游兴。 看风景的确是个靠兴致的事儿。兴致几乎对行动效果具有决定性。心情好，太阳都格外有诗意，心境差，桃花源也太多闭塞。于是，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时，我绝对不主动出行，即便是被动也大抵近于敷衍。最怕是出来前心情大好，过程之中有大煞风景之事情发生，于是坍塌了整个心绪，进而毁掉了整个行程。所以，大凡出行都要选合适的伙伴，人也好，狗也罢，以免遇事不合，多了拧巴，少了和煦。都是成年人，快乐本来就少，何必自寻烦恼。罢了，让自己快乐很是重要。 荒野，该有的样子被过分地美化了、便捷化了，于是荒野也就大众化了、快餐化了。大峡谷犹如一头猛兽，被矮化了，被驯服了。少了些苍凉，多了些绮丽。谁在乎呢，真正的风景都要以最大多数的人群喜好来定义，如此这般无可厚非。没有多少人在乎荒野的真正含义和该有的样子。不过，在各种无奈和无畏的结合下，荒野改变了自己，端起本不该有的架子，开始进入角色。 于是，我把荒野隐于内心最深处的角落，用记忆封印，即便狂风暴雨、翻江倒海也不让它得受一丝侵染，其如处子一般安详和静谧，横陈心底。 三 大峡谷原本是一个可以寄放心灵、安顿情绪的地方。 一个人，开着车，崎岖而行，不管是迎着朝阳的金光还是披着晚霞的余晖，抑或是顶着炎炎烈日，都是一个好的时刻。因为此时的你，需要的是阔野的包容和拥抱。散坐在任何土丘上，听阔达天际中飞鸟的声音，看周围戈壁上野草在使劲地生长，内心的淤积即时涣释了，心头无比的兴奋顿时深沉了，大自然就是一个天然的理疗师，且身怀绝技。 独处的时候更能找到自我。捧一册书，可以不翻阅。点一支烟，可以不吞吐。就这么煞有介事地枯坐着，心灵逐渐澄清起来，就连胡乱的思绪也化作一股清流汩汩奔淌。 这个偌大的心灵净化场，大得可以承载人们无限大的心域，却盛不下一时的欲念。于是，它收回了功力，即便依旧豁达好施，但给你的却只能入眼，而入不得心。于是，心伤的时候，它只能看你在其他的地方失声痛哭、雨泪纷飞，却心痛得给不了你半点安慰。就像一个出嫁后的姐姐无法再熨帖地安抚受了委屈抽泣在怀的弟弟，无奈、不安而又不甘心。 我也经常去找寻以往的大峡谷。毕竟开发有边界，不是所有地方都被开发肆虐，有些角落逃过了瞩目，这该是一种幸运的遗漏。 那看似寂寥被人冷落的边角，依旧呈现着荒野真正该有的模样，狰狞辽阔。这是大峡谷的世外桃源。没有成形的路，人也就不是很多，甚至只是本地的极少的人愿意来感受没有热闹的孤寂。那天，是个清朗的冬日，我去了，踩着不太结实的雪。大峡谷的慢坡是一片雪野，尽管也有些许辙迹，更多的是动物的足痕，人的脚印少之又少。我没有像孩子一样倒在雪地打滚撒欢，不是顾忌一身喝茶的行头，而是没有这个心思。我独自行走在大雪的覆盖中，漫无目的，眼睛和大脑同样迷茫，只想放空所有，把原有的思想都如数埋葬，并且不打算留下丝毫可以追寻的记号，杜绝以后的任何祭奠和凭吊。 人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的，所以大自然便更加伟岸起来，那种伟岸甚至可以压倒一切支撑，让你踏踏实实地感受到自然的力量。人感觉到渺小了，才会酝酿出一些敬畏和踏实，不然，狂妄就占据了大部分的心野。 我们民族的神话和传说里，并不少这样内心狂妄的个体，比如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神灵和先祖们显然足够癫狂，但他们与常人的区别在于，他们并不少对自然的敬畏和为人类创造美好的大我思想，所以即便同样狂妄的神仙、先祖依旧为我们敬仰和追羡，并且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神祇和祖灵中的群像。人类中只顾一己私利的宵小凡徒则让人不屑谈及，甚至想想都觉得卑劣。 我行走在雪里， 融解成雪花的一角，期待最后被春风撕扯成山谷的风、性情人眼中的泪，淬炼后成为大自然的性格因子，随云游荡，酝酿成大峡谷的阴晴悲喜。 四 我一直为大峡谷抱不平。 大自然在冥冥之中创造了这样的奇特景致，为何不安排一个契机，让它有意或无意间走入一辈名流的诗章，如阳关与王维。早已荒芜和破落的阳关，如果不是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怎能仍然为一些人不辞辛劳地进行着生命追寻和凭吊，即便早已没有什么自然与物质化的壮美，但依旧遮掩不住那跨越时空的浪漫在空气中穿梭弥漾。古人执袖满樽的离别对饮，多的是豪情而非伤感，而今面对阳关的人大多会臆想千百年前古人衣袖相依，酒尽扭头拱手翻身上马的样子，一气呵成的动作很是豪迈，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缠缠柔柔。做一个古人送别的跨时空旁观者，内心会升腾怎样的美妙，燃起如何的感慨。 今月曾经照古人。今天的我们总在通过一些物质标记来寻求与古人的时空对语，以期感受我们先祖的优雅烂漫、放达不羁。我们获得的是通古达今的内心契合和春雨润物般的心灵滋养，于是，在和古人对视后，我们得到了思想深处的指引与安宁，人深沉起来，犹如忽然背负了一个时代的责任。 我们属于这个世界，但世界并不完全属于我们，我们要成就一个怎样的自我？成为一个怎样的地球生灵？我尽情地行走在大峡谷的雪野，随意地把思想抛撒在地上，挥舞在空中，我如饥似渴般向大自然呼号、咆哮，索要着可以破解疑惑的答案。 戈壁上呼啸带着寒意的风。我追风而去，那是我儿时的梦想，做一个追风少年，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把所有的遗憾和负项都遗落在广袤天地里，心中鼓荡起不老的风，轻装疾步，满身阳光。 五 月出东山，银盘挂壁，清冷如泻，月夜里的大峡谷是极致中的极致。四野是虫鸣的合奏，苍穹垂拱，星海擎空。人在夜里，月在眼中。看银辉涂抹一切，凝滞万端，连同心头的思绪和尘世的欲念，都似乎嗅到了蟾宫桂花的香气。 大峡谷西岸，一只夏虫正支棱着脑袋打量着月色，满脑子塞的都是如何才能赶去峡谷对岸的思考。那边，有一个清脆的音响，他们已经进行了一个夏天的对唱和诵。 他想穿越谷底，但没有把握在本年入冬前结束行程。弄不好他会倒在途中，或许湮没在深秋的冷风中，从此被记作英勇。他想攀援横跨东西的铁索，一望无际的深谷让他胆战心惊。他不想就此粉身碎骨，在这个世界上没留下一点声名。他想绕行大峡谷的边缘，他知道地球是圆的，从自己脚下出发，一定能寻到对岸的清音。 为此，他想了好多办法，没有一个不充满着自我毁灭式的挑战。突然有个老兄笑吟吟地告诉他，你应该祈祷，明晚刮一场超级大风，乘风而去，从天而降，何等威风。他知道，这是个神话，自己也不是可以腾云驾雾的精灵，这种奇思妙论只能听听。 他渐渐地睡去，居然不知何时秋雨倾泻，他身边流出了一条河。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终于做下了决定。藏好身边为了登高爬地强壮手脚的杠铃，背起一直枕在脑袋下的两袋子干粮，瞄准启明星的方向，开始了他的生命之行。 夏虫也有自己的梦想——他要跨过大峡谷去找寻他意中的生灵。 看着夏虫月夜里蹒跚的步履，我脑海里突然刮起一阵飓风，秋虫如愿随风而至对岸，我则融入大峡谷空灵的月色之中。 六 我一直在思索，大峡谷谷底是否沉寂着什么远古的文明，或者什么纪年的化石遗骨，抑或是祖先们家乡的湖底。那样，大峡谷也就自然得不自然了，就可能演绎出一段什么文化苦旅。碎片也好，断章也罢，全然完好的遗址，统统显出身形，我们需要你们的时间镌刻和历史的沉积。那时，孑然一身，长衫裹体，清迥的脸上除了尘土都大写着惊异，我们心中尽是疑惑，留下诸多文明探索的行迹。 有人说，那里可能是地球外文明的遗骸，是怎样的创造力俨如一支大戟，裂地成鸿，壁立千仞，双峰挺耸。 有人反对，言称这是先祖的杰作，盘古开天时，大手为犁，成大泽于一瞬，日渐干涸，渐成生命溪流滋养一方百姓。 有人一旁讥笑，何必在意什么遗迹，想想当时深涛浩水，何等的巨力，冲击平原山野，如军在列，所向披靡。 总有哲人挥动狡黠的口气，说尔等知道什么，大峡谷是星际战舰的栖身之地。他们从星外赶来，为的是对外星陨石的觊觎。那陨石里蕴藏着外星文明的密码。可惜陨石太重、太巨，战舰无法腾移，于是就地掩埋、处理，化成了天山山脉的身躯，以及泥火山的突兀隆起，最终那些外星文明的余迹，居然转化为汩汩流淌的石油堆集。 你不在过去，怎知道过去的距离。你不是我，怎知我没有拜访过过去。现代版的濠梁对语能不能载入当代的史记？ 有人断喝，再莫纷争，一切且放下，专心品赏眼前的传奇，才是当下最紧迫的事情。 七 于是，我一下子怔在那里，满眼仍是苍茫的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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