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找是一个过程 1987年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在奎屯赶上了到独山子的末班客车,自然算是一件幸事。 我看到汽车拐了一个很大很滑稽的弯,显得很故意似的——而今天,它已成了遥远的历史。车停在一堵高墙边的柏油马路上后,我一边回味着那条从奎屯到独山子弧形弯路,一边想着那从浙江大学奔来的千岛湖同乡解小鹏——他长得什么样子?这个人又在何方?我先找到石油学校,一问没有这个人。我感到自己仿佛已被时空捉弄了,难道还要像那条从奎屯到独山子的路一样拐一个弧形的大弯吗? 一幢崭新的楼房前,一个胖胖的但心地挺好的中年男人对我说:“这里和石油有关的学校有三所呢。” “三所?”我惊诧不已。 “嗯。” “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 等我的意识拐过弯来以后,我掏出信笺,看到的是“石油运输技工学校”。他指着最遥远的山脚下一个在夕阳里冒烟的高耸烟囱,说:“顺着烟囱喷出的火光走去,便看到石油运输技工学校了。”这烟囱喷出的火光灿烂如晚霞,估计可以站在奎屯市远远地观赏。 在这世界上,要找个人可真不容易,我想,那么找一种理想呢? 一路是上坡,火光在坡顶闪烁。顺火苗望去,泥火山在夕阳的翅翼下显得格外突兀。就在那个突兀的山脚下,住着我的陌生乡友。 我感到脊背格外沉重,腰都被背包压歪了。我甚至想,假如随便歇下来,我就再也起不来了。也就是说,可能被过早的幸福击败。还是走吧,在绿树绿得发黑的氛围中,粗大的输气管道在四空中伸展着,好像凌空舞蹈的大蟒蛇,带给我莫名其妙的慌乱。一只只坐立在树丛中的银灰色煤油罐,挺着大肚子岿然不动,在安谧的阳光里显得亮晶晶,一如日光灯下和尚的头颅。暗绿与银灰交错在一起,肃然与明快两种气息互相照亮,构成的光影复杂而深邃。 路,或者说小街,又白又直,可我闻到了浓浓的石油味。在油味里,我的脚背被鞋带勒疼。我的脚板因奔波发热发酸发麻,像蒸过头的包子。我心里竟产生了一股不知哪儿蹦出的无名之忧郁,觉得这一切皆是自寻烦恼,甚至不想有第二次(后来,那乡友离开了石油小城,而我却因新闻采访和文化讲座等原因一次次来到这个与我笔名颇为近似的独山子)。谁在短短的一生中不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儿?这没有什么,真的。这没有什么。 的确没有什么。火光站在巨大的烟筒之上诱惑着我,一步步将我引到一截戈壁滩上。在这小小的凸地上,可以望见斜坡底下的奎屯在傍晚的烟雾朦胧中。我在土坡上坐下来。我想通了,寻找是一个过程。虽然,独自在西部最后的阳光里显得寂寞无比,显得很无奈。可一个流浪者坐在陌生的地方,倾听最后的阳光,很美。我将军用水壶打开,很美地喝着水。我又看到附近一些因干旱而长不大的树儿露出枯黄的样子,仿佛营养不良的孩子。于是,将剩余的水全喂给了它们。 这之后,我不想起身。我开始想象我花了近三个小时步行寻找的人——我在杭州大学(后与浙江大学合并)上学时就通过信但至今未谋一面的乡友将是怎样一副光景? 矮小、瘦秀、精干、活泼抑或胖得如灵隐寺的弥勒佛,肚皮上爬着个小恋人? 又经过一会儿的寻找,终于见到了打水走在路上的他。一个颀长且文绉绉的秀才走入了我的生活,他就是我的千岛湖乡友小鹏。他浙大毕业后自愿跑到新疆,直接到库车石油单位工作,接着又迁徙到北疆独山子。他家里有个女人,但已不是恋人而是妻子。那时已怀孕的她不算漂亮,却还是热情活泼的。从他们日常生活可以看出他们的家是新的,而且是比较清贫的。与他相比,一到新疆科干局就被乌鲁木齐铁路局人事干部挖走,落脚新疆铁道报社,是应该值得我满足的。 他先是在南疆沙漠北缘待了两年,费了好大劲儿才调至北疆的独山子。几年后,他调离此地,到离乌鲁木齐很近很近的一个叫昌吉的地方,最后,又从昌吉调到了乌鲁木齐,与我同住一城。更为奇妙的是:他的那位来新疆做茶叶生意的亲弟弟,在我乌鲁木齐幸福路的家里邂逅在新疆出生的千岛湖老家乡友徐琳的妹妹,并一见钟情恋爱结婚,后来一同回到了千岛湖镇生活。 而我这位漂泊者,依旧与他哥哥——浙大理工男扎根边地。 独山子:自然与社会的独生子 在20世纪80年代,这里绝对不能称之为城堡,也当然不能称之为乡村乃至小城。 我觉得称之为炼油基地则可能更合适些。 除了揭竿而起的绿树外,内部全是高高低低的炼油塔、储油罐和粗细不一的送气管道。众多油气储存罐中,圆形的,表面上刻有经纬线格式,看上去如放大的地球仪,名之曰“球罐”;圆柱体的或椭圆形的等等也零星地分布着。这些钢铁巨人有老有少,在夕阳的余晖里,或明或暗,煞是神秘。一幢幢厂房和其他建筑错乱地支在各处的树林里,似隐似现,而这一切似乎都被抹上了淡淡的石油味。 那时的我觉得这里与一般城镇不一样,非以生活为主,而是以创造生活的激情为主。如果说遥遥相望的奎屯表面上有厚重感,而实质上却在消费中露出一些苍白的话,那么这一块土地正好给它补了气——远不是煤气、天然气问题。奎屯当时有地产名酒奎屯特曲、新疆名烟红雪莲以及轻纺织品等,独山子却呈现另一种气派。独山子,这个自然和社会交媾后的独生子,被石油养大的孩子,在野外崛傲地成长起来了。 它的母亲是玛依塔克或新的译名玛依塔柯(“油山”之意)。这就是我曾远远望见过的泥火山。 “玛依塔克”或“玛依塔柯”泥火山,第三纪地层隆起的火山,海拔约1283米。它属于天山的一小分支,光秃秃的。黄色、褐色的泥土映照着蓝色的天空,在阳光下显得古朴而苍凉。在夏天,些微的小草绒毛一样爬满山坡。油泉像血液一样缓缓地翻腾着,一丝丝外溢,不时冒出气泡,偶尔夹杂着油花和油珠。 当它的独生子独山子名扬天下时,这座小山还是默默无闻。 独山子的父亲呢,则是被称作“从猴子进化而来”的人类。 日历往回翻到1909年。清朝政府从俄国进口挖油机在泥火山下打出一口二十多米深的井,采得的可怜的原油送到迪化(即今乌鲁木齐)炼制。 1936年10月17日,独山子炼油厂成立,新疆地方政府与苏联合作开发独山子油田。从1936年建厂至1944年新苏合营终止,共打井33口。1937年2月独山子炼油厂开始炼油,用的是从俄国进口的提油机,但这套装置过于陈旧,炼出的煤油色泽不清。1938年又建了两口新釜,一口是7立方米的,一口是9立方米的。所以,有人说独山子是两口釜起家的,也有人说是三口釜起家的。 1950年,中苏石油股份公司成立,我国又与苏联合作对傍依奎屯河的泥火山“背斜层”天然剖面进行钻探,终于,石油像诗情一样喷出,喷成一座原油产量超过七万吨的采油炼油厂。 到20世纪80年代,独山子炼油厂的原油加工能力已经很可观了。到了90年代中期,这里又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乙烯厂(1995年8月30日,独山子14万吨乙烯工程一次性试车成功)。 21世纪初,又催生了一家上市公司天利高新,是新疆首家高新技术企业和石油化工行业上市公司……独山子这名字便越叫越响了。 稳步、快速的发展既得力于劳动的深度形成的物质之厚重感,又得力于泥火山温和的博爱,独山子才能有如此鲜明的个性。 与石化新城结下深深之缘 昔日20多岁的我,走马观花地看了炼油厂、公园、住宅区、商店、学校、书店等等,不仅地上、墙壁都有油的痕迹,连栏杆、门槛都沾满了油味,空气中也飘着黏糊糊的油味。 有一天,我走进一家本地企业报《独炼工人报》(即现在的《独山子石化报》)院门内,与一个青年朋友握手,我又从他身上闻到了油味,还感受到了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忧郁。被大地的乳汁石油喂大的一切哟,都染上了忧郁的气息——特种美的气息!那个青年叫高炬,后来带着一股子油劲,辞职下海,做了沉浮边城的商人。 21世纪的迫临,独山子变了大样,又建成了千万吨炼油百万吨乙烯工程,管道纵横有序,展现一种现代工业的美。因为描绘独山子管道的线性美,独山子本土画家付剑锋被誉为全国的“管子画家”……虽然泥火山还是泥火山,泥火山旁的五彩山丘依旧是五彩山丘,但独山子炼油基地变成了石化新城。 现代化的楼房宾馆、绿油油的草地、宽敞直通的街道、时尚的雕塑……组合了新的独山子。从奎屯到独山子,另开出了一条直直的大路——石化大道,那条大弯路被冷落被抛弃了。而“玛依塔柯”之名,不仅仅是泥火山的名字,也成了独山子一座高级宾馆的名字——“玛依塔柯酒店”;同时也是北京“玛依塔柯酒店”的名字。“玛依塔柯”甚至被我的一位新熟识的文友罗基础当作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那部小说名叫《玛依塔柯之恋》。 我还有幸于2014年至2018年间,多次受独山子石化文联之邀重新踏上新的现代化的独山子,开了散文创作、国学和易经的讲座,与这个石化新城结下了深深之缘。 作者简介:孤岛,本名李泽生,浙江千岛湖人,1985年杭州大学(现与浙江大学合并)毕业自愿支边到新疆。其职称为“一级文学创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游记名家联盟副主席、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文化艺术研究院理事和民盟新疆文化委员会主任,新疆文联委员、《新疆文艺界》执行主编,系中国作家书画院特聘书法家、民盟中央美术院新疆分院副院长、新疆铁道书画院名誉院长。 诗文刊发于《人民日报》《诗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散文》《美文》《光明日报》《文艺报》《星星诗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等,出版诗集《雪和阳光》《孤岛诗选》、散文集《新疆流浪记》《啊,塔里木河》《孤岛散文选》等9部。作品荣获第四届、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第二届中国西部散文奖,“我心中的澳门”“漂母杯”“丹霞杯”“观音杯·美丽中国”等海内外华文散文大赛二、三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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