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斗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她有一本书。她的书中夹满了全家人的鞋样子，需要哪一款，母亲拿起书一翻就能翻到。母亲常在油灯下专注地纳鞋，不知何时白发悄然爬上了她的鬓角，她依旧在一针一线地绣，绣出了一本我永远也读不完的书……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里只有一本属于母亲的书。可母亲和父亲一样没上过学、不识字，她常说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得一个，扁担长的‘一’能写一箩筐。”那本书又旧又黄，没头没尾，书中有一些古里古怪的人头像，母亲翻书时，我常指着人头像，问母亲“书上的人咋长那么丑”，母亲告诉我“那是外国人”。所以，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外国人长得都很丑（当然，这是个错觉）。现在想起来，那本书好像是一本由其他语言翻译过来的中学化学教材。 每当母亲翻阅那本书时，常听她说“放大”“缩小”之类的词。那“放大”“缩小”说的是鞋样子，书中夹满了全家人的鞋样子。哪一页是我的，哪一页是父亲的；哪一页是夏天穿的单鞋样，哪一页是冬天穿的棉鞋样，母亲拿起书一翻就能翻到。 这本书就放在一个用竹子编的鞋簸箩里，里面还有剪刀、针线、顶针和鞋锥子等。 夏天的树荫下、冬天的墙根旁、雨天的屋檐下，都是母亲揣着鞋簸箩常坐的地方。她一边和婶子、大娘们叙话拉家常，一边做针线活儿：落鞋样、晒鞋褙、剪鞋帮、纳鞋底，母亲样样都会，样样都巧，鞋底纳得又快又好，针眼疏密均匀，尤其是线穿过鞋底后，用手拽着线轻轻一带，还有纳了几针以后，时不时地把针在头上摩擦几下，使针尖更润滑一些，那娴熟的动作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孩子不懂娘的心，孩子不忧生活劳，每当春节来临之前，除了闹着母亲蒸白馍、做新衣外，还闹着母亲做一双暖融融的棉鞋。冬天的夜晚，天寒地冻、北风呼啸，时常是一觉醒来，母亲还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微弱的光线映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透过窗棂的北风吹过她满是老茧的手，艰苦的岁月使白发过早地爬上母亲的头……油灯下母亲专注的神情中流淌着无限的爱意，我常睡眼蒙眬地说一句：“娘，睡吧！” 我记得刚上初中那年的冬天，母亲为我做了一双棉鞋。母亲的书里没有合我脚的鞋样子，母亲就从邻居家孩子穿的棉鞋上拆下鞋帮子，又搬着我的脚量来量去，确定合我脚的鞋样子。新鞋样子也被夹进了母亲的书里。鞋底、鞋帮的棉花都是新的，鞋面是用黑灯芯绒布做的，还用很时髦的布条镶嵌着鞋口、鞋脸，格外舒适、暖和、好看，穿在脚上轻松跟脚，走起路来得意忘形、舒心美气，同学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那天，我踩着被冻得咯吱乱叫的积雪上学，放学时雪已经开始融化，看看融化的雪水泥水，又看看脚上穿的心爱的棉鞋，开始我还一蹦一跳地拣路走，后来索性脱下鞋打赤脚跑回家。回到家，母亲抚摸着我被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红、被冰碴子划出道道小口的脚，眼泪簌簌地流，骂我是个傻孩子。 母亲的书就是慈母的爱，书中的鞋样子渗透着多少慈爱的雨露和辛酸的汗水。我穿着母亲做的鞋学会了走路，穿着母亲做的鞋一天天长大。尽管路总是坑坑洼洼、坎坷不平，但鞋总是跟脚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脚上鞋”，母亲用一针一线为我写了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每一页都是母亲用心写成的，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它，无时无刻不感到母亲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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