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的草原,有牛在吼叫 ●陶彩英 “哞——哞——”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的牛吼声从我身后传来,划破了空气的宁静。尘土借着风力迎面飘来,顷刻间草原沸腾了,如同一锅突然到达沸点的水。我本能地捏了一下自行车刹车,右腿用力地向后伸直,再绷着脚背往左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下了车。没办法,长年累月的骑行让我在无意识状态下依旧又飒又美。 我边推车边看,两群牛像河水一样方向明确地向对方奔赴,并且急切地吼叫着汇聚成群。以前,我以为牛们的叫声大致一样,今天仔细听,太不一样了。有的“哞”声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低沉、幽怨,拖延的时间长,带着些许愤怒;有的“哞”声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粗壮、直接,不短不长,充满期待;有些则好像是从齿间轻轻溢出的,亲切、欢快,接近羊叫时的“咩”声;还有的声音接近“妈哞”声,短促、矫揉,像是通过上下牛唇摩擦发出来的,带着童年的委屈和纯真。大概那不同的“哞”声,和每头牛的脾气、经历的故事等因素有关。 我从李娟的《冬牧场》一书中了解到,为了让小牛把牛妈妈的奶留给主人,晚上进牛棚前,小牛是要被隔离的。莫非是我遇到了牛妈妈们和小牛隔离期满的相见时刻?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啊。我仔细观察,互相奔赴的牛们总是一大一小地聚在一起耳鬓厮磨,果真是母子相会,情真意切。 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从背包掏出塑料袋里的两个芒果和一把椒盐花生吃了起来。吃完,我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了,就提着空塑料袋开始挖蒲公英。没有工具,就把路边的一根枯树枝掰断,利用它相对锋利的断面挖。都说蒲公英的根是天然维生素,可以消炎,我有慢性胃炎,所以挖得很认真。 草原上的蒲公英一片一片的叶子紧紧地贴着大地,遮住了沙石和泥土,这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土壤里水分蒸发的速度。今年三场透雨,使得草木根须发达,生长繁茂,反过来固沙防尘,又留住了宝贵的水分,让草原的绿和茂能够延续更长时间。蒲公英的数量很多,它们肩并肩手挽手,嫩黄嫩黄层层叠叠的花瓣一朵又一朵,点缀在戈壁草原上,像大地母亲养育的贴心小棉袄,娇憨地在风中摇头晃脑。 我挖了大约半个小时蒲公英,牛们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此起彼伏的哞哞声慢慢弱了。太阳光渐渐有了温度,和牛叫的余音完美联袂,仿佛带领万物生灵在五一节这一天,共同奔赴什么漫长而充满意义的约会。 在我观察牛时,它们也在看我。或许看我只是挖蒲公英,没有任何攻击性,几头小牛试探性地向我身边凑,有一头还头顶自行车车把玩起来。车子失去平衡后车轮悬空,“咕噜噜”发出转动声,吓得那头小牛跑远了,但这并不妨碍其他几头牛靠近我。 以前我遇到路边的畜群,停下来拍照时,它们总会很警惕地悻悻走开,好像我破坏了它们吃草的兴致。这常常使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感觉我和这些草原上的真正主人之间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每每心生失落时,我用优越感提醒自己:我们人类是有思想的高级文明生物……但今天看来,时间可以培养感情,培养我和牛之间的友情。 半个小时的相处,我挖我的蒲公英,它们吃它们的草,相安无事成邻居。靠近我的几头小牛目光炯炯,鼻子喘着均匀平静的气息,嘴巴里还发出轻轻的呢喃声,好像要找我聊天。我停下手里的活儿,也亲切地望向它们。远处的雪山是我们的背景,苍老又幽远;广袤的草原在风中翻卷着绿波,浩瀚不尽;白云在头顶像个看客,无言无语,但感觉她的心头载着很多观点;鸟儿雀儿不嫌事多,一会儿从我身边掠过后飞远,一会儿又在我脚下的草丛里捡拾东西,仿佛在我还没来的时候,它们落下过贵重物品似的。 就在这样的对视里,这样的环境里,一头小牛几乎将鼻尖凑到我脸上,眼珠缓缓转动,目光清澈又柔和。它一心一意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它的样貌它的表情,感受到了它的那份好奇和欣赏,甚至听懂了它对我说的话:你这么早起来骑车,厉害呢,回去再把经历写出来就更了不起了。我喜欢你呢!经常来玩,你不是我们牛类的闯入者,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大地上的蒲公英,有我们的份儿,也有你的份儿。 我起身轻拍身上的风尘,打算回家。我没有也无法与小牛握手告别,只是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它,看它们;又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它,看它们。之后,以一个又飒又美的姿势骑上了自行车,绝尘而去。我想,那头小牛,那些小牛,以及他们的爸爸妈妈,是喜欢看我又飒又美的背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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