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堡梁就是东城西面的一座秃山，它像它里面的故事一样神秘……我形只影单，东城的气息像云一样在我的血脉里流淌。只要灵魂还在，它就会像我苍老的父亲一样，一生没什么大作为，却依然英雄般矗立在我内心深处，照亮我的生活之路。
其实，碉堡梁就是东城西面一座秃山，与我家老宅仅隔一条河，不足一里地。碉堡梁光秃秃的顶部有一个圆形土碉堡，就像荒野时代遗留的一段往事。
这座土碉堡是什么年代建的，是谁建的，具体情况谁也说不清。东城的碉堡遗迹共有三处，分别在碉堡梁、大碉堡梁、中学院墙南面。碉堡梁上的圆碉堡，据老辈们说，是清代建的。
儿时的碉堡梁是一座山，也是一片乐园。冬天是滑雪场，春天可以在这里挖野菜。盛夏时，碉堡梁是孩子们野营的战壕……
那时候，我总喜欢站在碉堡梁上看云。碧蓝澈透的天空，大块大块又白又厚的云朵，像洁白如雪的童话，在东城上空悠悠飘浮。有时，厚厚的云彩会遮住我的视线，但是很快，世界就清明起来了。
太阳落山了，孩子们赶着牛羊回家了。南山谷纵深处，夜晚发情的母狼扭动肥硕的腰肢，向年轻的公狼发出信号，夜的世界充满诱惑和欲望。碉堡梁后面，野兔、田鼠正搂着它们的孩子在洞穴里熟睡。山野、村庄在夜空中沉寂下来，月亮照着光秃秃的碉堡梁，碉堡梁下的村庄安详而宁静。
不过，安详和宁静很快被打破。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各地掀起“农业学大寨”高潮。东城是祖国大好河山的一部分，自然不能落后，人们瞄准了眼前的这座碉堡梁。生产队敲锣打鼓，紧急动员社员开垦荒地。队长说：“人家大寨能在山梁上开荒种地造梯田，我们也不能熊，我们要把这座光秃了几辈子的碉堡梁变成梯田，向社会主义建设献礼。”社员们群情激昂，扛着锄头喊着口号就上了碉堡梁。大家伙儿铆足了劲儿，开垦梯田，植树造林。春去秋来，树没活几棵，牧场却没了。
后来，碉堡梁上又种粮食。在这片靠天吃饭的土地上，还有点儿雨水的年份，略有收成。旱年的春天，明知籽粒难收，父辈们依然从仓库里选好种子，疏疏朗朗地撒入田野，牛耕马拉，精耕细作，不落一道工序。他们坚信，苍天不薄辛劳，他们是在用汗水祈祷种子发芽、抽穗……
再后来的什么时间，人的口粮还不够，又闹起了鼠灾。村里组织大批人马开展灭鼠活动，人们满山遍野搜索老鼠洞，下毒饵料。以鼠为食的鹰和蛇被药死了不少，老鼠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我再次来到碉堡梁，是200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从碉堡梁向南望去，莽莽苍苍的山梁，绵延伸向远方，天地连接处，青紫色的山峦，云蒸雾绕。西山尽处的博格达雪峰，宛如一位女神，玉立群山之上，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神秘迷人。
古城面貌依旧，荒漠是它的皮肤，沧桑是它的面容。二十多年过去了，上了岁数的人，一茬一茬地长住在山后的坟地。与我年龄相近的年轻人，为生活打工，灵魂疲惫。而更小一些的，一个个又都变成了陌生面孔，仿佛我变成了外乡人了。
时光多么残酷啊，轻轻一挥，就将那么多记忆抹去了。唯一清晰的是碉堡梁，却像它里面的故事一样神秘，无法揭秘。
在喧闹的城市里，我的灵魂是孤独的。这一点无需掩饰，就像碉堡梁无需掩饰它的光秃。每当我形单影只时，一个人走向旷野，就感觉自己总是站在高高的碉堡梁上，东城缓慢平静的气息，像云一样在我的血脉里流淌，那么清晰，那么自然，那么亲近，时光无法冲淡……
我在城市里行走，也在自己的身体里行走。我穿着城市的新衣，我的灵魂穿着我的旧衣裳。我轻易穿越一座城市，我的灵魂却无法穿越我和我的肉体。其实，在世界上，每个人都一样，生活沉重，感情沉重，岁月沉重，生命沉重，沉重却不悲凉。就像碉堡梁驮着光秃秃的山脊，在岁月里行走，阳光和白云伴随着它，春天和风雨拥抱着它，它是幸福的。
而我是一个纯情的自然主义者。我相信，我的身体只是我灵魂的旅店。我的灵魂在冥冥中游走，爱我的儿子和亲人，爱我的村庄和碉堡梁，也会在梦里光顾情人的温柔之乡。
我时常在想，一个人心中能拥有一座小城就足够了，不必奢望世界名城、宽敞的马路、七彩的街巷。哪怕它就像东城一样，只有城之名，没有城之实，仅仅是一座内心之城，那也已经足够了。是的，我心中只拥有碉堡梁就足够了，不必考虑它有没有绿色植被，有没有高大的乔木，也不必追求天下的好山好水。
是啊，碉堡梁，古城一样沧桑的碉堡梁，它曾经是牧场，给了我童年的快乐。它为东城作屏障，长过树，收过粮。现在，它粗糙的皮肤已失去了青春的翠绿，但依然保持了一座山的姿势，伟人一样巍然耸立在古城西面，遮风挡沙。无论生活多么贫困，无论岁月多么荒凉，只要碉堡梁在，生活就在继续。
是的，碉堡梁，无论相距多么遥远，只要灵魂还在。是的，只要灵魂长在，正如我苍老的父亲，一生平平常常没什么大的作为，却依然英雄般矗立在我内心深处，照亮我的生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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