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万物复苏。芨芨草在春天是柔嫩的，如果一墩干枯衰败的芨芨草算一个家族的话，那么每一个家族里都会有几个急性子的细长的茎率先探出头来，在大片的枯黄中穿插几点嫩绿，但是很快，一根根绿色的芨芨草如密箭般从墩子里绽放，经过一个春天的酝酿，这个家族在夏天就开始繁荣昌盛起来。 在距离芨芨草滩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学校，学校总共有三间房子，东西两大间分别是一二年级和三四年级的教室。我们一年级的学生一下课就被老师领着去拔芨芨草，去年留下来的芨芨草表面光滑色泽金黄，把它们折断成一指长的小段，用来作二十以内的加减法，是最合适不过的材料了。 而今年新生的芨芨草长得飞快，五月酝酿，六月拔节，暑假之前就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我藏在草墩子里蹲下去，芨芨草顺从地炸开它强韧的茎把我围在它的身体里。我的脚下是另一个世界：一丛野西瓜肥厚的叶片中间正开着乳牙似的小白花，一窝蚂蚁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只蛐蛐慌里慌张地跳着脚跑开，一只四脚蛇倏的一声箭一般射向远处……原来芨芨草的世界比我想象得还要好，虽然色彩单一却又妙趣横生。 秋天，田边地头的河岸上，一墩一墩的芨芨草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这里原本是芨芨草家族的领地，由于一条道路的出现，芨芨草被挤到了路的两边。暮归的聋老汉一边赶羊一边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干净利落地拔下一根根金黄色的芨芨草茎，待羊群拐弯上桥，他的怀里已经收获了一大捆。性急的小伙子黑蛋从马车上跳下来，挥起手里的镰刀一阵砍割，随便一捆扎往马车上一扔，一屁股坐上车辕赶车飞奔而去。 挑选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扎扫把，是父亲在入冬前必须要做的一件事。磨刀不误砍柴工，扎扫把的准备工作一点儿都不能含糊。父亲蹲在院子里的阴凉处，先把芨芨草一根根挑选一遍，剪掉根部多余、残次的部分，整理成大大小小不同的等分，再用较结实的线绳在根部绑好，然后把它们依次穿进黑色的铁箍里（铁箍是刚从旧扫把上拆下来的）。随着芨芨草的不断加入，铁箍逐渐变得紧密，这时需要一个锥形的木楔子、一把榔头，把芨芨草继续牵引到铁箍里，直到铁箍紧到极致，再把一个削尖了脑袋的光滑结实的扫把杆安装上，最后父亲起身双手握着扫把杆，往大石头上连续蹾几下，这样一把崭新的和着泥土、青草和阳光气息的扫把就诞生了。 在制作扫把的过程中，我的任务是象征性地拿榔头敲打木楔子的大头，以便让芨芨草从楔子的尖头努力地钻进铁箍，或者帮助父亲找个临时需要的物件。每次我们扎好扫把都有一种满满的成就感。 我曾经暗自庆幸：父母从千里之外的甘肃来到新疆，无意间选择了这样一个盛产芨芨草的地方，真是一种幸运。 每年秋天父亲都要扎一个大大的扫把，扫树叶、扫雪用它；一把好使的扫把更是“扬场”的必备神器，收麦子、收葵花都少不了它。它像一只长尾巴大鸟一样在父亲的手中上下翻飞，亲吻着土地、树叶以及黑色的、黄色的颗粒饱满的粮食。秋收渐至尾声，它的金黄色的“羽毛”也一点儿一点儿地变短，光秃秃的样子有几分滑稽，但它并不自卑，用不了几天就被母亲拆下来填进火塘里，欢呼雀跃着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但是，到了第二年秋天，当父亲再一次扎好一个崭新的扫把时，我感觉它分明就是去年那个扫把，或者说是去年那个扫把又回来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冬天放羊的聋老汉为了取暖点燃了一墩芨芨草，之后周围所有的芨芨草墩都跟着烧了起来，仿佛是一群手挽手奔赴战场视死如归的勇士。羊群先是一阵短暂的惊慌失措，但很快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儿，然后继续把嘴伸进雪里仔细地吃掉每一棵干草。 在我看来，“北风卷地白草折”所描述的是芨芨草处于生命低谷时的无奈和悲伤，而“春风吹又生”是对芨芨草华丽转身时的完美诠释。芨芨草的生命力极强，耐干旱，耐盐碱，在别的植物不能生存的贫瘠土壤上，它仍可以茁壮地生长。它们站成一排，有时候挤成一堆，无论是田埂地头、荒漠戈壁，还是乡村的房前屋后，它们从来都是一副不卑不亢、心安理得的样子。 今天当我再回首时，竟然又看到了芨芨草那熟悉的目光，我在仰视，它在俯视，一如当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