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子里养马的人家不多,负责看管庄稼的黑娃一到夏天就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在庄稼地里穿梭,负责放牛的娃娃每天早晨都要骑一匹马挨家挨户去邀牛。可是小六子家为啥要养一匹褐色的马?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更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小六子有五个姐姐三个妹妹,为啥放马的任务偏偏落在她头上呢? 暑假里我陪小六子一起去放马,我俩躺在河边的草坡上背课文,马在旁边安静地吃草,吃着吃着就啃到了我的耳朵旁。我仰面望着它,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心里不免有点害怕。可是它吃了几口就很知趣地把头转向别处。我仔细观察它:它脖子上的毛像堂姐的长发那样黑亮,并且自然分向两侧,完全可以编成和堂姐一模一样的两条漂亮的麻花辫,它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时而卷曲时而散落下来,清澈的瞳孔和长长的睫毛真美。从小到大,我已经从大人的言谈和表现中,知道自己是一个相貌平平而又不够聪明的孩子,望着眼前这匹体型优美、浑身充满力量而且善解人意的马,我内心竟然有一些自卑。 这匹骏马好像窥到了我内心的隐秘,抬眼用温热、友好的目光看向我,但很快又低下了头,似乎想要掩饰自己的聪明,继续低着头专注而沉默地啃食着每一棵青草。我们躺着的位置草更加茂密,它很小心地吃完了周围一圈的青草,始终和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傍晚回家时,小六子牵着它去喝水,它明显是渴极了,一到河边就弯下长长的脖子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我感觉那副不慌不忙彬彬有礼的样子,像极了电影里穿着西装的绅士。 长大后我远离乡村,城市的钢筋水泥和柏油路面太硬,也听不到马蹄的嗒嗒声,我和村庄所有的动物早已经“相忘于江湖”。可是在一个清冷的深秋,暮色降临时分,三匹毛色相近个头也差不多的马相跟着溜进新区的草坪上,旁若无人地啃食那些好不容易才养活的草芽。我觉得它们一定是饿极了,否则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入侵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并且吃得心安理得,没有一点儿羞愧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马是一种堪称完美的动物,它奔放有力却毫无凶暴之相;它优美柔顺却不懦弱,它是力与美的结合,是人类崇高情感的化身。但是现在,当它们冒冒失失、傻里傻气地闯入城市觅得一处小小的草地时,我先是从内心深处把它们当成远道而来的家人,继而又为它的境遇感到一丝难过。 马是属于草原的,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希望能够回到当年河岸边一望无垠的草滩上,阳光从干净的天空泼洒下来,我躺在草地上背书,一匹颇有绅士风度的骏马在耳畔咀嚼着青草。 在时光的隧道中,无论是多么平凡的生命,都可以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丝痕迹。时空不会因崇山峻岭的威严而改变长度和广度,也不会因为一朵小花的卑微而丧失长久和广袤。平淡生活中,假若有一些“忘类之交”可以怀念,不也是一种欣慰吗?
|